高肃卿的塌上读物

约稿私聊,孩子很需要!(敲饭碗)

【棣姚】

本文收录在《天下永乐》合集中,详情请戳@天命颍川 


@prophet 联合创作


1w+预警


(一)

洪武八年,丹徒北固山。


两名衣着直裰的僧人在曲折的山路上一前一后缓缓而行。一路重岩叠翠,陡峭异常,攀援甚是困难。二人深一脚浅一脚,摸着小路边坚似锋利的石头,透过树荫,远望北固山巅,恰见重岩叠嶂、石壁嵯峨,雾缭林掩间,唯有面前的一道山路隐隐一线,令人陡峭生畏。


打头的那位僧人面容年轻,瞧着十分瘦削,一身粗布的僧袍穿在身上随风晃荡,乍一看好似仙气般渺渺然。他步履矫健,微垂着头只顾向前走,身后跟着的同伴显得有些吃力,满头大汗、紧赶慢赶地缀在身后几步路的位置。时值盛夏,茂密的树荫并遮不住闷热暑气,反不时从枝头跌下虫蚁,教人本就烦热的心情又添了层躁腻。碧叶层叠,深绿得宛如油脂一般,映了日光,似是挤得出水来。南方气湿,二人身上的僧衣早就脊背俱湿透了,汗水一滴滴沁出,粘腻混作一团。追在后头的僧人终于不堪忍受,停下脚步,蹙眉叫住他道:


“等一等,师弟,都这般热了,咱们不换个衣服再赶路么?”


那瘦削的僧人脚步顿了一下,却不回头,只脚下不停、继续从容快步前行,伸手地掸了掸身上的袍子,气定神闲道:“师兄,你心不静了。佛说一戒急,二除燥,戒急戒躁,方如止水。这甘露寺近在眼前,咱们到了再说。眼下更衣,又是白污了一套衣衫。”

年长僧人听罢,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伸手攥起湿重的袍子,继续闷头跟着赶路。正午的太阳逐渐往西落,越近山顶,空气越发凉爽,两人也不免越走越快。甘露寺近在眼前,终于在黄昏之前,来到了寺门口。一个扫地的小沙弥正从朱红的寺门走出来,见二人脏衣烂衫,心下道是云游和尚,不免心生戒备,眼下兵荒马乱,虽是新朝刚刚在南京建立,天下却并不十分太平。他唱了个诺,正要推辞道:“二位师父……”却见打头的那年轻僧人将眼睛一眯望来,好似无端端闪过一道幽光。小沙弥不知怎么,教他那一眼,唬了一个踉跄,话语卡在口中,又见他一双倒角眼,虎步龙行,讷讷道:“这位……这位师兄,留步。”心下却觉得此人生得好如病大虫一般。


那个年轻僧人见他拦路也不恼,知道二人眼下风尘褴褛。他只微微一笑,自怀中掏出一卷帛纸:“阿弥陀佛。小师傅,请将此物给贵寺中的主持送去。”小沙弥像见鬼一样,哆嗦着接过,飞也似的就跑进去。片刻后,寺中的主持披一件簇新袈裟从正门恭敬地迎了出来,对二人道:“见过宗泐大师。”朝着那年轻人身后的人行了一礼,又转过身,看向这个正在端详寺门匾额的年轻僧人,见他面相,果然如小弟子说的宛如一头病虎,神色不觉肃了几分:“见过道衍师弟。”


原来此二人并非他人,正是眼下大明新朝的僧录司左善世宗泐大师,和奉应礼部试后,却为送还回寺的道衍,法号道衍。


是夜,三人于禅房中相对而坐、一言不发。宗泐随道衍自京城一路走来,都有几分怪异,想着,或因是未被礼部录取,心灰意冷,满腹学问却报国无门,故而一蹶不振。眼下见主持在畔,便轻声道:“师弟,你尚年少,不过二十。新皇自登基以来,礼重通儒之僧,往后还有的是这般的机会。眼下在甘露寺,你不如朝觉空大师多多请教。”


道衍听了这话,忽得睁开眼。宗泐这才发觉黑夜里他的眼睛亮得出奇,亦吓了一跳,稳了稳神,不免想着:还真像只病大虫。却见道衍一笑,道:“师兄好意,贫僧心领了。前些年游历嵩山,曾碰到一个名相士袁珙。他见了我,一把拉住袖子,道:奇人耶?眼如三角,形似病虎,天性必然,嗜好杀戮,乃刘秉忠者也!”他说得尽兴,眼底闪着光。宗泐和觉空大师听了,却不觉心底一骇,正要道:“师弟,休听那些胡言乱语……”却听道衍道:


“我当时听了,心底十分得高兴!”


室内一寂。宗泐面色微微一变,下意识仔细打量起这个年不过弱冠的僧人,见他瘦弱面容,薄唇立眉,眼角倒三,果真不像是太平年月佛家之门会有的广和之貌。只是如今,天下有主,哪里来忽必烈让他做个刘秉忠呢?他岔开话题道:“师弟,你说礼部试之中,考了些史题,一道乃是问,三国志中孙刘二人联姻之事?”


“不错,”道衍面色平静点了下头。便是因为这道题,他落榜了。


便听宗泐颔首道:“联吴抗曹,光复汉室大业。此乃一时佳话。”


“非也!照我来看,宛如小儿之谋,皆无稽之谈。” 道衍却一嗤。宗泐不觉色变,却听他道:“周公瑾定下美人计,趁刘玄德过江并扣押为人质,谋图夺回荆州。诸葛亮又出锦囊妙计,来请吴国太相看,吴国太一见刘备大喜,当即将孙尚香许配。此事出自演义,家喻户晓。但若我为周郎,刘玄德过江到了甘露寺,便当直接斩杀,以除后患,届时蜀汉大乱,主少国疑,吴国正可吞蜀,岂非美哉!”


宗泐和觉空大师听了,面色一变再变。宗泐喃喃道:“原来你是这般写的,无怪乎中不了试。”边上手中念着佛珠的觉空大师却道:“阿弥陀佛!师弟杀心重了些。”


道衍却哈哈一笑:“区区一个荆州,岂能比得上刘皇叔。这买卖亏大了。原是楚怀王,却做汉家皇,最后竟落得个吴国公主和亲的下场,实属可笑。”


自宋以来,尊刘贬曹便是正统。听他这一番歪理邪说,吓得宗泐二人都是后头一凉。觉空大师手中的佛珠转得快了些,道:“师弟,你今夜太累了,早些休息。” 道衍却摇摇头,长臂一抬,袍袖如风,一手直指禅房窗外的一篇山脉。寂静夜色之中,只能窥见连绵山脉的起伏轮廓,隐隐绰绰。一轮弯月西挂,银光微薄,衬得山林十分可怖。宗泐随着他的手向外看,正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却听他轻声道:“这北固山,与金山、焦山成犄角之势,三山鼎力,东负吴地、西控楚州,前有峰、后有江,若是再凿断前中两峰,便可以使此地成为如蜀道一般的守战要地。”


“师弟到底想要说什么!”宗泐面色大变,几乎便是要跳了起来。


“我想袁珙此人,名负天下,看人说话是不会错的。也许,贫僧的路,不在寺庙之中。佛在心中,亦在心外。”


觉空大师手中的念珠乍然停下了。他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好似在爆发完后,又恢复成了一颗病怏怏的沉寂枯木。二人面面相觑,只见道衍自蒲团上起身,端着油灯,走到书案之前。提腕磨墨,略一思索,悬笔实落,如走龙蛇,片刻立就,力透纸背。上书一诗,诗云: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萧梁帝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半晌,只听觉空开口道:“师弟,在甘露寺住些日子吧。三年为期,三年之后,宗泐大师会带你走。”


“觉空大师是要教诲我?”道衍的面容在油灯里几分飘忽,难以捉摸。


觉空摇摇头:“佛本无路,菩萨自在解脱。师弟悟性超然,非老僧可以教诲者。只是北固甘露寺,还有座卫公塔,乃唐朝名相李德裕所建,藏经过万,师弟若愿多看看,必有所获。”


(二)


洪武十五年,国丧。


皇后仙逝,举朝震惊,哭声哀彻荒野,音达九州,连绵不绝。这个陪着九五之尊起兵争夺天下,安顿后宅的女人,只享了这十余年的福气,便撒手人寰。朝野人人面露哀色,却非是只为国母之丧,而是因为,唯一能劝得住皇上放下屠刀的人,走了。


马皇后本该是稳定住圣心的一只锚,可眼下,谁也不知道前路惴惴,将在何方。


征战半生、杀伐果断的大明天子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眉目间的凌厉都消散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一时间,他有些累了,甚至想把朝政都托付给已经学着处理政务的太子朱标身上。只是,他转过头深深望了一眼跪在梓宫前的长子。念起发妻在临终时说:“冀陛下选贤举能,察纳雅言,终诚心以待下,则子孙得德,臣民有所依。”不觉眼底含泪,长叹一声。


皇家道场的法事主持,正带领宏大的僧侣道士诵念哀悼的经文,整整四十九日,这祈福是为皇后,更是为大明。模模糊糊之间,灵柩上似漂浮着不清楚的身影。朱元璋好似望见张士诚、陈友谅,飘飘荡荡,原来已经是二三十年前了。他杀伐了一生,可却越走越孤独。


朱元璋的口中不觉念起许多年都不再说出口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下达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一道旨意:自各大寺庙挑选修行深的高僧随侍诸藩王,诵经祈福。


宗泐在旨意刚刚下达的时候就想到了道衍。在甘露寺三年之后,道衍在他的举荐下,又前往天界寺担任主持。眼下好似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在宗泐心里,他明白道衍或许还是那头病虎。那个说得出一争天下的人。只是,龙不该为困于浅滩。或许,正如他所说,佛在心中,也在心外。他的道路不止在寺庙中青灯黄卷,枯坐参禅。


他思索片刻,在僧录司的举荐奏纸上,写下了道衍的名字,又念起几个年纪轻轻的皇子,轻声喟叹了下,从寥寥几笔的字墨之中,他仿佛能够瞧见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多年之后,朱棣依然记得那一下午。天气很好,他就藩两年后回京奔丧,再度走进金陵,却有一种莫名的悸动,某种紧张,好似在这金陵城墙里酝酿。朱元璋旨意传到的那天,他戴孝入宫守灵,心下对要派遣来燕京的僧人无动于衷。年高德望,经儒皆通,到时候养在寺中、供上即可。他和周王都一身雪白孝服跪至深夜,兄弟二人在灵堂前却不能发一言,只听到哭声缭绕在屋梁,似是说不尽的悲戚。深夜中,正走出殿门,皇宫里更寒冷了些。他拢了拢衣衫,忽然听见有人道:“燕王殿下。”


朱棣转过头去,正见是个衣着玄色直裰的僧人。


他淡淡道:“大师,小王有礼了。”边说,边端详着那人颈上缠绕的一串旧菩提佛珠。那人虽然消瘦,但在垂耷的眼角之间却迸射出极锐利的神光。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朱棣暗想,这幅容貌他不会记不住。道衍轻声道:“殿下的孝帽,许是有几分歪斜了。”


朱棣下意识正了正衣冠,几分疲惫道:“多谢大师指正……”


“若是王爷愿意,贫僧愿送一顶新的白帽,给殿下戴上。”


朱棣扶着帽的手微微一僵,他迅速转过眼,直勾勾望着他,清亮的眼底流露出一丝骇人的军伍杀气。可眼前这个望去病怏怏的和尚却在夜色里静静站着,宛如一颗枯松。良久,朱棣玩味地笑了一下,问道:“大师法号为何?”


“道衍。”


便是如此,道衍随着漫长的燕王队伍回到了燕京北平庆寿寺。北平的各地时常都能看到这个一脸病容、身着黑袍的僧人,跟在朱棣身畔。二个常常在屋中一呆就是一晚,在满桌的兵书和满地的地图中燃尽一支又一支红烛,偶尔能听见朱棣叫“天僖”的声音。道衍那句意味深长的戏言好似都被二人忘却。他在燕王府中做僧人,也做军师;偶尔诵经,也推演战况。直到洪武二十四年,晴天霹雳一般,太子朱标病逝。


一道旨意从天而降,帝意立朱标次子朱允炆为皇太孙。朱棣接旨的时候正骑马打猎归来,他端坐在马背上,双手握环持缰,愣坐了几秒,嘴角却缓缓勾起了。


“父皇还是未老。”他说完打马狂奔,一路尘起直奔庆寿寺。道衍正在寺中研究一本八卦之书,朱棣进屋后,他依旧蜷坐着并不起身,只抬头微微打佛号示意。朱棣把马鞭往椅子上随意一丢,坐下来,撑着手望向道衍,直勾勾道:


“太子大兄病逝了。”


“贫僧已听知了,王爷节哀。”道衍道,他边翻动书页,边咳嗽着。


“父皇要立皇次孙朱允炆,”朱棣轻声说,“道衍师父,你那日说过的话,孤还记得,你还记得么?”


道衍终于放下书,抬起头,望进朱棣灼灼的眼睛,他看到一丝不平,看到一丝幻想破灭,和一丝燃起的野心。“殿下可知,西晋以来,唯有东宫之主,能戴白帽。”


“孤原不知晓,这不还是有大师么。”


道衍笑了下,他不相信朱棣不知晓此典故。只是慢慢站起来,这一刻,朱棣仿佛看到一头病弱的猛虎开始舒展身姿,他问道:“大师,孤眼下该如何?”


等。


或者说,忍。


(三)


事情比道衍想的还要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朱元璋驾崩后不过一个月,朱允炆的屠刀便迫不及待砍将下来。或许,皇位之争上是没有情分的,只有残忍的鲜血,才能为一代君王的千古盛世增添些许颜色。


八月,周王朱橚有罪,被废为庶人,流放云南。朱棣惊愕而后痛哭不止,而后是代王,而后是齐王、湘王……雷厉风行接连废杀五王,逼迫叔伯举家自焚以证清白。天下人尽皆知,这把新皇的屠刀,对准的分明是眼下的大宗令燕王朱棣。


朱棣来到庆寿寺时,寺庙门大敞而开,寺里静悄悄的,众僧人不见半个,只有道衍站在门口,他看了朱棣一眼,弯腰道:“王爷,请。”朱棣随他走入禅房,桌上微温新茶,收拾得整整齐齐。朱棣问:“你知道孤要来?”


“贫僧猜一猜而已,还是王爷给面子,果然肯前来。”


“那也该知道本王是为何而来,建文之心,人尽皆知了。”朱棣声音几分严厉了起来。


道衍又给朱棣斟了一盏茶,行动如缓风,徐徐如林:“王爷,莫急。佛说戒骄戒躁,方成大事。眼下,这新皇年号还未更换,就迫不及待动手了。可见其事必乱。”


“而治乱者,唯新王。”


(四)


洪武三十一年十一月,朱允炆命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掌北平都指挥使司,暗中监察燕王府中事。不过一夜光景,雄镇边关的燕藩,竟成了金陵天子划出的囚牢。到了二月,朱棣连封地的文武官员亦不能节制,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这成了燕王府有史以来最黑暗的几个月,全府上下人心惶惶。去家怀乡、流放蛮荒,有了周王的先例,谁也不知道哪天就会轮到自己。非但如此,朱棣尚要在此严峻局面下,处置塞外的北虏。内外交患,北平的军事在京城派来的三人捣乱下,几乎因此瘫痪。


深秋残叶,零落雪中。


年轻的天子似是压根不在乎虎视眈眈的外虏,竟为图谋废藩,令都督宋忠、徐凯等率兵驻扎在北平周围,又调走了居庸关、山海关二卫军马。本就压抑的北军,闻此全军震怒,朱能气得眼睛发红,找到了朱棣道:“王爷!此番朝廷是不管这燕云六百万百姓了吗?敌人在外,虎视眈眈,他倒好,调走边关戍军。这是要做什么!”


“我们在北边,是为了保家卫国,戍守江山的!不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元狗南侵,毁我河山的!”


张玉也道。


朱棣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低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王爷,那还不如您坐那位置!”


“放肆!”朱棣喝道。前朝太祖时,他们是英勇杀敌的大明将士;如今建文新朝,他们只是京城人眼中虎视眈眈的乱臣贼子。却听朱能道:“王爷,我们都是您的臣啊。”朱棣没有问他们,这是他们的意思,还是军中都是这般的意思:“传我令下去,有什么心思,都给我憋着,忍着。”


随着春去夏来,温度越升越高,暑热如蒸笼一般压下,仿佛要把人架在火上烤死。自朱柏自焚而亡以来,北平的燕王府也笼罩在了恐惧之中,仿佛这无形的火焰也将把他们吞灭。朱棣在夜里再一次推开了寺门。道衍在喝茶,夜深了,朱棣推开的房门咣当一声,却站在屋外,幽深的黑夜仿佛吞没了他。


“阿弥陀佛!王爷,可入内一叙?”


朱棣半晌道:“孤几乎忘了,你还是个和尚。”他失笑,走入屋内,融融烛火渐渐照映出他漆黑玄袍的身影,好似将那股深渊般的冰冷压抑也映热了几分。兄弟去世,儿子生死未卜。众叛亲离,大约就是如此了。


道衍抬起僧衣,在朱棣跟前放了一只茶碗,一边煮起沸水,一遍悠悠道:“王爷可知,贫僧曾在甘露寺学佛三年。那里有一座卫公塔,是唐朝宰相李德裕所造的铁塔。唐时武昌灭佛,乃李德裕一手所铸。可他偏生却留下这么一座佛塔。你说,他是信佛,还是要灭佛?”


朱棣盯住了他幽深的眼睛,缓缓道:“这便是师傅说的:佛在心中,也在身外?”


“灭尽之时,便是涅槃之时。”道衍微笑道,茶水在二人中央煮沸了,冒出滚滚白气,“王爷不必担忧。三位王子必定无事。建文此人,做事欲图大名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大义。若说他是袁本初,倒还抬举了他。不过是个袁术罢了!何况,庸主也罢了,身边更是小人云集。”他一嗤,舀起茶水,给朱棣缓缓斟了一杯,“且等他自取灭亡。”


“你总是让本王等,本王要等到什么时候!”朱棣怒道,终究还是泄出了几分心浮焦躁。


道衍收起茶壶,恰好落了一整杯茶盏:“王爷,你说贫僧若是再多倒些茶,会如何?”


“便会溢出来了。”


“满而溢,骄而败。”道衍说,忽然起身而拜道,“王爷,待沸水盈天时!正是收拾人心,重铸山河时!”


朱棣盯着他灰色的僧衣,端起茶盏,良久,缓缓啜了一口。只觉得一股苦味沁入口中,良久后,方才是回味的茶甘。


短短几月,张昺、谢贵二人逼迫越甚,北平官兵心中却越发对南方的朝廷失望,眼睁睁看着北元掳掠的战报,却困于此不能出击,一股爆裂的怨愤在人心地盘旋,就如盛夏暴雨前的沉闷。新君的软弱暴露得一清二楚,接着,方孝孺等人意欲大肆裁剪武将功臣,变回宋时那般唯唯诺诺的秀才朝廷的改革传闻,不胫而走,传遍天下。不管是南方的京城,还是远到北方,到边关戍守所有握着刀剑、累累伤疤的武人都沉默了,沉默后,是心底的沸腾。恰如道衍所预料的,一把火终于将这壶水,煮到了沸反盈天的时候。


一个又一个人动摇了,北平都指挥张信反而投向了朱棣。而南方的新皇开始动手,正式下诏,逮捕燕王府的官僚。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这一夜,燕王府的火光久亮未歇,血从大厅的地面上流淌了出来。朱棣却静静站着,孤月临空,落在他的肩膀上,他问道衍:“老和尚,时候可到了?”


不待道衍的回答,他又兀自笑了一声。


建文元年秋七月,燕王朱棣誓师抗命,下谕将士,以清君侧名义起兵靖难。史称“靖难之役”。


(五)


起初,占北平、攻蓟州、破居庸关、收怀来、擒宋忠,势如破竹,北平周围一带尽归燕王囊中。朱棣一路北下,朝廷方才接到反书,匆匆起兵讨燕。耿炳文受命率军北上,但却一次大败,建文不听他的上奏,临阵换将。朱棣在听到李景隆走马上任的消息时,在军营中笑着备酒,同道衍直饮到天明。


之后的事情看似一次比一次顺利,李景隆犹如被腊肉引诱着的狗一样随着朱棣的军队四下奔走,却在郑村坝惨败而溃,接着,是一次、又一次的战败。面临灵活机动的燕军,南军束手无策,如同瞎眼一般束手无策。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此时,李景隆被革职,盛庸则被命为平燕将军。


盛庸此人名“庸”,深谙中庸之道。朱棣攻城,他便守城,纵然燕军士气汹汹,也难破这固若金汤的德州城。朱棣骑着因砸头而不得不更换的战马,望着城墙上高高挂起的“高皇帝神牌”而怒火中烧,恨甚恼甚,却偏偏不能开一炮,只得愤然离去。许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盛庸同平安设计之下,将朱棣合围。待朱能突破重围,赶到解救之时,却听说,张玉战亡了。


道衍走进帐中时,四下静悄悄的,一股浓烈的酒味淹没其间,扑鼻而来。朱棣披头散发,一身甲胄未卸,头盔被随手丢掷在桌前,红缨上尚且沾染着干涸的血迹。他坐在主位,不言不语。他听见了道衍的脚步,却一眼也不看他,手中捧着一只酒坛。道衍沉默片刻,道:“殿下,可曾听过唐太宗之事。”

 

“张世美战死了。”


朱棣沙哑地说,不愿听道衍的话语,又道:“因孤轻意冒进,他战死了。”他说罢,一手扳起酒壶,往喉咙里灌,转头望来的双目赤红,好似一只痛苦受伤的野兽:“大师,孤不知此前方可还有路……若非他来救,孤今日便也死了。”


道衍走到他身畔,忽然接过他的酒坛,道:“老僧陪王爷喝。”


朱棣大笑起来,摇摇晃晃抬手指着他:“你真是,真是像个酒肉和尚,越来越不像和尚了。哪个和尚,如你这般?一肚子杀生阴谋,现下又开始……喝酒了。”他说着,许是酒,呛出来了几滴眼泪。道衍闷声喝了一大口,放下酒坛道:“张世美如殿下的开平王(常遇春),老僧愿做殿下的刘秉忠。”


这一番话说得轻柔异常。朱棣听了,却忽得勃然大怒,他夺过酒坛砸在地上,一时碎瓷纷飞,酒溅了一地。道衍愣在原地的片刻,还没有反应过来,朱棣却一把抓起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压在案几之上。他的眼睛红彤彤得好似在流泪,酒气混着未消的血腥气扑了道衍满鼻满眼,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不打了,孤不能再失去兄弟。”


道衍也答得很痛快:一定要打。


无人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亲兵严格遵照盛怒的朱棣回来后的军令,不敢步入帅帐中一步。在此刻,敢入帐去撩拨虎须的,本就只有道衍一人。


次日一早起来时,帐子如同被炮火烧过一样狼狈不堪,酒壶床单被褥衣服盔甲都搅在一起,道衍裹着毯子缩在床角未醒,朱棣静静擦去了那套冰冷的黄金铠甲上的血,重新穿上。等盔甲相击发出的噼啪响动时,道衍才堪堪睁开眼睛,几分模糊散漫得道:“老僧曾前言,师行必克,但费两日;两日者,昌字也,自此全胜矣。”


朱棣手中一顿,他看了道衍一眼,忽然发觉他像一只瘦病虎,盘踞在塌上,本该危险悚立,却教他无端端得觉得可以安心,似是将噬咬的骨血,都交付到了彼此手中。


“一退,再退,退无可退,便是本王涅槃重生之时。”朱棣缓缓道,他说:“孤等着回来后,你与孤论佛道。”


燕军一扫颓势,借着那道荒唐的“毋使朕有杀叔父名”之旨,三次借风破敌,几乎震撼天下。天命倒转了。天命,终于照耀在了他的前锋。燕军犹如神助,一路南下直达徐州,再克灵璧,渡江取京。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燕军抵金陵,江山易主。


(六)

作为靖难功臣之首,走入金陵城的那一刻,道衍便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庆寿寺的主持了。永乐二年,朱棣恩赐道衍恢复本名姚广孝,拜资善大夫、太子少师,金银赏赐数不胜数。他学贯儒释,一身大才终于得以施展,迅速地帮助朱棣缔造了盛世的基业。若是朱棣北征蒙古,道衍便留京,辅佐太子朱高炽监国。到了永乐五年,朱棣连长孙朱瞻基都扔给了道衍教导,可见二人,宫里的太监私下里都叫这位大和尚“国师”。


声传琴瑟风生枕,影泻琅玕月满庭。白凤飞来枝外宿,夜深点破一林青。几是霜翎巢白草,数行云足篆青冥。方将寄字来苕霅,莫便翻身过洞庭。


一日接着一日,伴随着永乐新政,大明绽放出了新生。盛世盛况之下,道衍渐渐退出了众生的视野,开始躲去寺中隐居,却将朱棣赐给他的大宅弃置不顾。朱棣听了只一笑,反倒主动跑去看过他许多次,每一次却又不得不匆匆离去。这般忙碌至极、国力蒸蒸日上的日月推移,久到朱棣习惯一直这般过下去。他甚至一次和道衍道起了迁都北平的宏伟计划,如若顺利,过不了几年他们就能重回到北平,回到庆寿寺的主持禅院,和那张陈旧的茶桌畔。


然则,上天终究有自己的筹谋安排。


永乐十六年冬,那个在阴影中操纵朝堂、搅弄风云,那个令人望风而逃的,几近妖魔的玄衣和尚终于病倒了,或许是南京的长期水土不服,又或许是他真的老了。道衍在禅房中打坐一动不动,照顾他的小沙弥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一切的一切,都好似被淹没在大雪中了。雪掩不住的,却是惴惴人心。


微弱的灯火下,小沙弥端详着蒲团上这个清瘦的老僧,想起那些飘荡在京城中的风言风语。有人说,这是因果报应。和尚不修行佛法,却闯入世间,犯了杀戒、酒戒、肉戒,更有甚者,谣传他犯了色戒,诸多说辞,悉如雪花般活灵活现。既犯了戒律,就该受生死报应。迷迷糊糊之间,一个声音忽然落在他的耳畔:


“几时了?”


小沙弥骇了一跳,转过头去见到那红袍人的身影,慌忙行礼:“陛下!”却被一只手拦住了:“轻一些。莫扰了师傅修行。”他抬起头,望向那和尚,听见小沙弥说:“回禀陛下,师父今日米水未进,方才读了片刻心经,又开始打禅。”


朱棣低笑了声,又有几分苦涩,想着,他道是真像个和尚起来。这些日子,他命太医院一日三次问脉,送药队伍络绎不绝,可道衍的病却不见一点起色。


日子一直挨到了冬至,原本是祭天大庆,放假年节,道衍依旧不见起色。那天,屋外落了很大的雪,朱棣还是裹了一身的裘衣急急地策马赶往寺中,没有仪仗或随从,只有纪纲静静跟在他的身后。小沙弥开了门,认得朱棣,面容却不是惊吓畏惧,而是一脸悲恸。


“陛下,师父他……他……”


朱棣脚步颤了颤,倚着门框的手晃了晃,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进了屋后,他忽的发觉屋子里冷得很。他浑身冒着冷汗,可分明室内燃烧着无数炭火,连他从前装疯的时,都不曾用过这么多的炭火。门口、床边、桌边、窗户边都是炭盆,噼啪作响,零星的火星闪烁着。满屋是一股破败、衰弱的气息,显得太安静了些,丝毫没有生气,更像一个枯木的禅房,而不是一个曾经谋划经略天下的丞相。他稳了稳神,走向那个盘膝垂头的老僧,好似心有灵犀一般,道衍微微挣扎着,睁开了眼。


“大师,”朱棣一个箭步冲过去,他此刻已经隐约明白了,强忍着哽咽,“大师,好好歇息,来人,去传太医。”


“陛下,”那双病虎道眼睛终于睁开了些,嘴唇无声嗫嚅着,渐渐聚焦,这几日里,他好似从来没有那般仔细地端详过朱棣。他的声音渐渐洪亮起来,可朱棣的手却开始发抖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但道衍说:“……是真以为贫僧老了么?”


朱棣看着他一笑,似是如释重负般解脱出了一切困境的笑容,让整个人变得熠熠生辉,像极了朱棣见到过的那些菩萨或得道高僧。道衍却把手里的一卷佛珠递给他,他说:“甘露寺主持,曾送我这一卷佛珠。贫僧此生,了无所留,亦不打算带走什么,只有此物,赠与……陛下。”朱棣握着佛珠,又握住了他的手。他仿佛是才发现,道衍已经年过耄耋。瘦瘦的病虎,本是从来不显老的,但逐渐灰白的脸色无不显示着这具身体的油尽灯枯。


道衍道:“佛在心中,也在身外。陛下是大宏愿的人,贫僧亦然。此生为阿修罗,亦为地藏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咳了几声,近乎气若游丝。


“贫僧此生没有向陛下讨过什么东西,今日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朱棣的手握的更紧了:“你说,你说的朕没有不准的。”


“前人已逝,今人盛甚。僧人溥洽与臣有旧交,现在狱中尚有一口气,请陛下予臣薄面,恕其侥幸,能够安度晚年。”


朱棣一下失了所有力气,原本紧握的指掌也无力地松脱了。他怔怔地瞧着道衍倦怠的眉眼,只觉得耳边嗡嗡响。“好,我答应你,回去就放了他。”


炭盆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可朱棣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凑上去,瞥见禅床头的烛火几乎燃尽,发出轻微的一丝丝声音。油快燃完了,可他的手边却无油可添,细小的火光微不足道,身畔几乎与黑暗无异。朱棣附身上前去问:“你就……没什么要和朕说的吗?”


道衍的手慢慢垂下,那一丝火光也终于暗下去。


“燃臣区区一体,换此盛世涅槃。此生得逢陛下,已无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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