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肃卿的塌上读物

约稿私聊,孩子很需要!(敲饭碗)

【萨列里中心向】g弦上的咏叹调

莫萨莫无差,萨列里回忆向,历史设定提及。9k5+,一发完

文中:沃尔夫冈=莫扎特之子“弗朗兹·泽维尔·沃尔夫冈·莫扎特”

        莫扎特=“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


(一)


萨列里听说在东方有句俗语,大概意思翻译过来是家中总喜欢宠爱幼子,学生也是一样。他刚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尚且年轻,那还是约瑟夫皇帝在世的时候,每天行走在美泉宫的长廊上,贵族出身的妻子和皇帝明显的偏爱让他荣耀加身,丰厚的收入和嫁妆使得他住着和伯爵类似的宅邸,家中专门有好几间屋子去放置各种不同的由著名制琴师制造的乐器。于是当时的他丝毫不去计较学生的学费或是出身,永远对那些他认为十分有天赋的学生一样温和、耐心,顶着还称得上英俊优美的身材和样貌,努力做成像指导唱诗班的年长神父的模样——老实说,他是乐在其中的,将每一个学生教成极为优秀的演奏家、作曲家、歌唱家,最后者是他的重心。比起台上的演奏或是表演,萨列里更喜欢退到幕后做一位导师或是创作者,他不是个喜欢受控于人的性格,指挥要比乐手更能享有操控的快感,与其继续在台上当那个被皇帝一眼识出的男高音,萨列里正享受在“全奥匈帝国最美妙的花腔女高音的老师”的头衔中。


这是他的工作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时那些学生之中有人还会在未来成长后和老师成为很好的朋友,萨列里乐在其中,接收着朋友的孩子和勋贵家的夫人以及慕名前来求学的人。虽然后期他的学生越来越少,因为宫廷的财政在约瑟夫二世的手里越发节俭,除了必要的乐手和工作人员、演员,萨列里几乎接管了全部有关大小型演出、乐团内人员的工资、剧院收支、乐器维护等全部的工作,同时还要保持每一年有新的作品的出现来保证皇帝的需求。渐渐地,前线战况紧急,约瑟夫离开了维也纳跑到军营里指挥战争,萨列里干脆拒收了任何一个前来想要继续学习声乐或是作曲和演奏的新学生,除非那人的天赋确实如星光般闪耀,否则他已经觉出岁月的流逝,得全力应付那些繁杂的和音乐无关的工作,而无心再去关心哪位学生的旋律表达或是乐句处理。


时间过得有点快,可能上看年纪都会这样。上一秒萨列里还在为和女演员起争执的事情妨碍到了皇帝在前线处理军务而惶惶不安,下一秒新的皇储利奥波德就在布拉格加冕为新帝。新皇帝有自己看重的音乐家,萨列里骤然又多了很多空闲,甚至一度回到了他还在教堂唱诗班的日子,唯一的区别是他不必再为了生计而奔波。捡起曾经的教师生涯吗?他倒有这个打算,但也不用太忙碌,他彻底将这项活动作为一种调剂和认真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对待学生的态度也从维也纳十二月的暴风雪变成了暖春时多瑙河上飘动的小舟。这种比喻萨列里是做不出来的,他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夸张,这是他和海顿那位共同的好学生贝多芬吐槽出来的话——海顿在聊天时把这句话牢牢记下来并在当晚一字不差地写给萨列里狠狠地开了一番玩笑。


奇怪哦?我从前凶过吗?萨列里在第二天贝多芬来上作曲课的时候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问。


哦没有老师真的没有您怎么会凶呢您多温柔啊嗯嗯嗯,您就是最近说话越来越轻声细语了。


路德维希,要不你还是去看看耳朵吧,老师给你出钱。


就算我曾经大声和你说过话,那也是在你向我“顺便”讨教声乐知识的时候,谁能想到写出如此恢宏乐章的优秀作曲家嗓子也这么“恢弘”哦。


但萨列里确实觉察出他自己的变化,短短几年之内,谁会预料到那么大的变数呢?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大脑自动地对身体做出最大限度地保护,以一种近似于谎言的方式来让人能够依旧就这样存活下去,带着自私意味的,尽最大的努力能够让这个世界以自己最为满意的方式继续运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无谓的、对自己有效但却对实际无效的行为。就像是海顿后来会在奏鸣曲中开的玩笑一样,尽管后世称赞这样的音乐多么巧妙创新,也无法改变当时的作曲家疲于应付雇主大量交响乐的现实。准确地说,萨列里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在俗语中被称为“白日梦”,其实和他有一些犯懒的学生还指望自己能够在皇家歌剧院指挥自己的演出是一样的事情,如果在往常,素养再好的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戳破学生的幻想,看着对方顶着一张哭丧脸回去练习。


可或许是连命运都眷顾萨列里,上帝的使者对他做出过公正的判决,给这位日日勤恳效忠皇帝认真教课的好教徒多了一些继续做“白日梦”的特权。或许实际情况是:人们其实只会关注自己想看的想享受的,对于时事的变迁不相干人员的陨落,只要不影响下一餐的面包黄油,那么大可以在终于纳完税收的空闲随口念上一两句以显示自己的博学和道德,而不去故意真的过分关心到向有关人士来表达关照或是提及——不管是否合时宜。但萨列里宁愿相信这是上帝的恩赐,于是他乐得就这样一路做下去,看命运之神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残忍,连这样一份最后的遐想纱帘也要用剪刀剪破,逼他认清事实。那道纱帘已经在布拉格的“皇帝万岁”的高呼声和贺乐声中破了一层,总该让他留下最后一层的慰藉。


事实上,萨列里是有预感的,但他没有想到实现得这么快。萨列里不记得那是梦境中的第四年还是第五年,只记得是一个很稀松平常的夏日上午,维也纳的高温让整个街道都变得黏哒哒湿乎乎地冒着热气,跟刚煮出来的热巧克力一样。几乎所有人都照例缩在屋子里不愿意外出,楼下卖冰激凌的小贩都躲在树荫底下,左看右看,像是随时都能受不了过度绽放的太阳收摊回家。天太热,萨列里给学生都放了假,只布置了需要练习的曲目,眼下这个点他刚刚起床洗漱,随便套了松快的衬衫和裤子连卧室都没出,突然有仆人敲门说门外有位夫人领着个小男孩拜访,她们的打扮并没有非常华贵,手上的戒指和胸针也没有显示出有名的徽纹,看起来不像是贵族家的夫人少爷,又很整洁,衣料半旧不旧,前些年的款式却保存得非常完好,应该也不是普通人家。萨列里没有挥手打断这位新来的爱卖弄仆人的滔滔不绝,但心里做好了去应付又一个抱着莫大希望带孩子来求学的寡妇的准备——通常情况都是这样,不然怎么会让女人抛头露面呢?除非这男孩的父亲不负责任地跑了,毕竟维也纳这种地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仆人继续汇报:那位夫人在门厅等,并没有大多数来求学家长的不安和焦急,尤其没有偏过头眼睛一会儿一望屋子里,盯着客厅中的羽管键琴和孩子小声叮嘱的行为。她只是在等,仿佛胸有成竹。


“她有说她是谁吗?”

“她说,您或许并不认识他,但应该与她的丈夫熟识,只是她的丈夫无法前来。”


萨列里显然还没从睡梦中彻底清醒过来,只把这句话当成了一家之主不负责任把孩子全甩给妻子的委婉说辞来理解,随口答应了几声穿好衣服从卧室一边系上衬衫顶头的扣子一边走出,斜着眼环顾时撇到了客厅沙发上坐着的女人——仪态很好,连同她身边的孩子都安静地坐在原地,两个人都穿着那么不合时宜的深色裙子和衬衫短裤。女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拉着男孩的手站起来,帽檐前的黑纱撩起,萨列里定在了最后一阶楼梯处。那张脸他是认识的,他们从前甚至见过面,只是妻子总跟在他过分活跃的丈夫身后,自然就以为不会有男人记得那样一位天才身边默默无闻的角色。萨列里对施以得体屈膝礼的女人微微欠身,两个人问过好,女人并不管自己,先拉过缩在一旁的孩子介绍给他。


“弗朗茨·泽维尔·沃尔夫冈·莫扎特,我们一般都叫他...沃菲,”


萨列里连脸上挂着的标准的社交笑容都僵住了,低下头看向只有他母亲腰那么高的、一头金发的小男孩,男孩只有四五岁,躲在母亲身后,有点怕这个看上去神情不自然的高大的男人,手里紧紧攥着装着自己小提琴的琴盒,眼神里一半好奇,一半恐惧。萨列里几乎无法控制地在这双和他父亲一样的眼睛里捕下其中相似的痕迹,他竭力想控制住自己那种想把男孩眼里恐惧给剥离的想法,这双眼睛里本不该出现如此的神情。


“他很像他父亲,无论长相还是谈吐——大家都这么说,而且比卡尔要有天赋得多——他现在已经会拉他父亲的几首四重奏了。”康斯坦策继续不紧不慢地介绍着她的小儿子,语气温柔又骄傲,就像只是陈述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实一样,既没有炫耀的意味也没有向对方极力推荐的感觉。萨列里看见她的眼底有妆容也遮不住的乌青,回想起曾经的传闻——新丧夫的寡妇很快还清了一切债务,并独自抚养两个孩子长大,前一段时间大的孩子卡尔向自己辞行去布拉格学习法律,十一岁的孩子演奏了最后一首他父亲的奏鸣曲,从此和大家都以为会捆绑他一生的音乐各行一方。或许他们母子很快就需要一位新的男主人,而不是将一个孩子抚养大后又将小的扔到我这里。这是萨列里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真的听完了男孩的小提琴并答应留下他的第一反应——音乐响起时他没再敢看那头耀眼的金发,他终于明白为何人们都说男孩像他的父亲——就算只有一丝一毫,就算只有一点理所当然的影子在身上,也会让曾经天才的追求者们足够欣喜且趋之若鹜。

  

(二)


“所以,这就是您曾经收下我的情况吗?当然,请原谅我老师,当时我太小了,只能记得母亲带走了哥哥而不要我。”


已经长成大人的男孩搀扶着老人在遮满树荫的草坪上缓慢挪动着脚步,他们已经从这儿散了很久的步,上了年纪的前宫廷乐长还能保留着年轻时候的好体力,只是神志大不如前,过去的回忆交织在一起,拼凑出蒙太奇一样的画面,褪去色彩的一帧帧从脑中闪过,把所有能筛选出现的场景都讲给年轻的男人听,就当是曾经真实的场景。时间是有魔力的,可能年轻的人从来不会感觉到这一点,他们还有着精力充沛的头脑和强健的体魄,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作世界的中心,把所见的一切深深刻在脑子里,形成自我的一套系统,而这个系统里从来没有“记忆混乱、时间混淆”这种混沌不堪代表着衰老的存在。他们活的还是太短了,短到没遇见过那么多的人和事件,没经历过失去又重逢来值得他们在很长的时间过后混为一谈。于是年轻的男人在聆听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时都信以为真,误打误撞的,萨列里给他的学生最终留下的依旧是和他年轻时候的乐曲一样的美好合理的梦境。


回忆耗费了他很大精力,萨列里拍拍年轻男人的手在最近的一棵树边坐下来。


“不,沃菲,你和你的哥哥一样,都忽视了你们父母异于常人的爱,他…”


萨列里的话卡在中间,他已经许久没有把这个年轻的学生和他的父母放在一起想过了。从这个孩子四五岁到了家中开始,他的每一声严肃的“沃尔夫冈”和半是哄半是亲昵的“沃菲”都给了这个年幼的学生,甚至在男孩长大后的公开场合,或是两人开玩笑的时候,萨列里还会说:莫扎特先生。同样的金发,同样的眼睛,萨列里觉得今天维也纳的阳光过于刺眼,就连躲在树下都不能幸免,他不足够老,还能分辨出这张年轻的脸上所带有的韦伯家族标志性的双唇,和记忆中还带有色彩的脸相比多了几分忧郁和矜持。他猛然发现男孩已经长到这么大了,他也已经叫了这么多年的“沃尔夫冈”了。每一次喊出口,得到的永远都是老老实实的“在”或是“老师您有什么事情?”,他的身体习惯于这样的沃尔夫冈,习惯于这种和当下的音乐家一样的气质,在自己面前循规蹈矩的沃尔夫冈。


“我差点要把你忘了……。”


萨列里低下头喃喃自语,手指捻上绿的发浓的草坪,肥美的草渗出汁水染上整个手指,看上去像是什么可怕的毒药。萨列里看着这突然又要发作起来,手指胡乱粗暴地往身上名贵的绸裤上蹭去草治,“不是我!我没有做过!我不可能……!”年轻男人——我们还是称呼他为沃尔夫冈吧,略有些生疏地将自己的老师搂在怀里尽力去安抚,抓住乱蹭的手捋直一个个指节。


“是的,您当然没有做过那种事情老师,没有人说您做过,我就是最好的证明,这儿没有那些嚼舌根的下贱的人,您没有做过,放心……”


“沃尔夫冈……?”


“是我,老师,我想我们该回去了,好吗?我们答应院长天黑之前要回去的。”


沃尔夫冈半是哄半是请求地将萨列里从地上扶起来往回走,就在这片挨着小溪的优美草坪的背后,是一栋略显阴森的高大石楼,墙角堆着清除不净的陈年苔藓。他曾向宫中抗议过,把这样一位培养了无数优秀学生为王室效忠一生都音乐家关进“疗养院”是一件极其不道德的事情,可利奥波德皇帝的回复是:与其让这位老乐长在世俗中忍受人们的口水唾骂,不如找一处永远不会听到的清静地方住下,宫里会嘱咐当地疗养院特殊对待好好照顾的。于是萨列里被“恩典”到了这个地方,里面住着的不仅有他,还有一些贵族家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被认为“败坏家族名声”(或许只是身体上先天的缺陷,谁知道呢?)的人,都一样穿着绫罗绸缎和上好的蕾丝刺绣,住在布置的在外表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单人房间里,被每天看起来都差不多没有表情的仆人送餐打扫房间——很正常的,怎么会有正值青年的小伙子小姑娘愿意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这种了无生气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不错的报酬和相对轻松的活儿。


萨列里的房间内被特别批准,放了一架羽管键琴和一把小提琴,这是沃尔夫冈第一次走进老师的这间房看到里面的乐器:羽管键琴上没有如同他曾经幼时在宫中看到的那些镶金雕花的奢华装饰,甚至在琴腿和琴角处还有磕损的痕迹,小提琴的琴身上被上了劣质的木漆。他打开琴盖按下中央C,刺耳又不准的声音让一老一少两个人都皱起了眉头,沃尔夫冈只好又把这架不华也不实的琴盖好,刚要转身去关门,突然衣摆被坐在床尾的老人死死拉住,仰起的混沌的眼眸中好像透露出一种渴求的欲望,把沃尔夫冈吓在原地。


“您现在就要走了吗?我们还没有说完,您什么时候再过来?”


“不,老师,我只是去关个门,别担心,我从布拉格回到维也纳了,我明天还会来看您的,我保证。”


好在来之前那位带着小卷假发来掩盖其秃顶的院长用那种惯有的不带一点感情色彩看似怜悯的语气向沃尔夫冈解释过萨列里的现状,顺便抱怨了一下现在上年纪的人越发耍小孩子脾气的坏状态,才让年轻的学生在面对突然改变的老师时不至于过分手足无措,提前准备了巧克力和糖果,此刻居然派上了用场。嘴里含上糖果的萨列里逐渐安稳下来,好像刚刚从草坪直到回屋都处于慌乱状态的人压根不是他一样,他又是那个教导着小沃尔夫冈长大的老师了。


“老师,您要和我继续说什么呢?我的父亲吗?”沃尔夫冈坐回到萨列里的身边,在拉了一半窗帘的房间内微微低着头,侧脸的面容被阴影遮去大半,看上去很像年轻时在侧幕等待上场的阿洛利西娅,“除了您之外,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和我说我的父亲,以及我的父亲和您。”沃尔夫冈的声音轻轻敲打在四周的每一面墙上,又反弹回来,每一个字都那样清晰地落在萨列里耳朵里,像大键琴的琴槌击上琴弦那样,在心中每一处分句都带着g小调的旋律的韵味。


“尤其在布拉格,我简直要信了那些谣言。”这句话梗在沃尔夫冈的喉咙里没法说出口,音乐家的敏感让他在心里的话语刚刚冒出一点头的时候就思绪万千,一切相关的庞大的想法群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想要脱口而出。他想向老师抱怨所有人都将他看成伟大的莫扎特的儿子,以一种近乎严苛到极致的标准与崇高的希望去对待他,而看不到他只是个稍微有点天赋的音乐家而已;他想向老师诉说母亲一面将所有期待都放在自己身上,全家最体面的人却是在政府内工作的哥哥;他想向老师撒个娇,像儿时一样讨一点自由——和哥哥卡尔交换人生的疯狂自由……


至于他的父亲,他不同于哥哥卡尔,还享受过那么几年双亲在世的宠爱,他自出生起就被冠上他从未谋面至亲的名字,这个名字和姓氏仿佛是一个魔咒,捆绑住他从落地那一刻开始的命运。他没法不去怨恨被如今的人们称颂的父亲,没法不去怨恨抛弃幼时的他扔给萨列里的母亲,没法不去最怨恨那些靠口舌就束缚住操控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群众……


蓬松的金色发顶埋在年长者的怀里滚落泪滴,萨列里本能地抬起手轻抚上颤抖的发梢,唇间模糊地吐出几个音节。他被关在这里太久了,久到上一次关于情绪的记忆还是外面四起的谣言把他围裹得密不透风,如同夏日雷雨夜的乌云般的压抑让他手中无法流淌出任何音符,亲眼看着生命力消逝的绝望。沃尔夫冈的到访打破了这平静了许久的绝望,逼着他看见那头金发就回忆起从前的事情,逼迫他的大脑去处理安抚学生这件他从前非常擅长做的事情,让他不由自主地调动起在角落里落灰的情绪感知和差点碎成粉末的记忆拼图,好满足年轻学生的心理,让他能和自己多待一会儿——这其实才是他本能的欲望,萨列里重新调动起来,以一种他人无法感同身受的痛苦为代价来满足自己的本能,他感受到曾经的一些在苏醒。



(三)


萨列里把那些从来没对沃尔夫冈说过的事情统统在这一刻悉数讲出,从他还没出生开始,从“莫扎特先生”这个称呼代表的还是一位乐观活泼闪耀的太阳精灵开始。譬如,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过,长子卡尔也曾私下抱怨,认为父亲冷淡不爱自己,而这大概是因为自己的音乐天赋完全不足以让众人交口称赞的天才父亲空出一点时间来教授自己的原因,于是当那年弟弟也被送来的时候,他毅然地离开了羽管键琴远赴布拉格,还发出“此生再也不碰任何音乐”的幼稚誓言。


“你要原谅你父亲在家庭上的懦弱胆小,他太爱你们,害怕你们重蹈他的覆辙,他害怕对你们做出的哪怕是一丁点的期许或者是教导都是对你们到压迫和控制,他的父亲曾厌恶他祖母的控制而反叛,最终却成了一样的人,他太恐惧他也会这样,而这样会伤害到他深爱的孩子们。


“你要知道你的父亲在家庭上的不安,他担心你们会暗自生出如同他年轻时一样的对家庭的怨念却又无法挣脱,所以他小心翼翼,甚至不给卡尔做一次小提琴演奏的示范。


“至于你的母亲,沃…沃尔夫冈,她只是在尽她所能来维持这个家,并去让你发挥最大的天赋,她只是一个女人……”


萨列里的声音慢慢弱下去,吞掉了后面到所有还想继续说的话:她只是一个深爱着丈夫的妻子,沃尔夫冈,你太像了,她怎么能让自己一直看着这样的你……而我怎么能让自己一直养着这样的你,你的母亲聪明无比,或许她也猜到了什么,猜到了1791年十一月底的房间内有人悄悄来过的痕迹、猜到了苏斯迈尔后来立刻“背叛”的原因——她坚持称此是一种背叛,坚持对苏斯迈尔的恶劣态度大概如此吧。他尚存的理智让他咽下了这一切,从前就埋在深处的事情,还是让它继续随着它的主人继续长眠吧,年轻的沃尔夫冈还在渴求自我、渴求爱意、渴求完全的肯定,这才是一位好老师该做的事情。


“您是一位颇具天赋的优秀的音乐家、作曲家,沃菲,这完全是您的成就,和您的父亲无关。”


这句话能够给予沃尔夫冈最大的安慰,儿子的成长独立总要靠推翻父亲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来达成,很显然沃尔夫冈已经对“莫扎特之子”的头衔产生了复杂而又纠结的依赖和抵触、不可割舍却厌恶,这样的冲突结合在一起,他迫切地需要萨列里的肯定——假的也行。于是他兴奋于老师亲口的夸赞,嘴角向上露出到维也纳以来幅度最大的笑容,有一种终于达到了什么目的到感觉,完全忽略掉了萨列里眼中再次暗淡下去的光亮。


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对话,萨列里再一次受制于漫长时光带来的回忆,混淆了身边的金发和不同的眼睛。曾经的莫扎特在听到这番话是什么反应来着?当年在维也纳获得了一切盛况——金钱、家庭、名望、贵族的宠爱的天才彻底失去了他父亲利奥波德的爱。刚刚从指挥台上享受完观众长久不息掌声顶着漂亮金色卷发的音乐家无法挽留父亲和姐姐的离去,他脱掉紫色镶嵌金边的外套垂头丧气地坐在后台的椅子上。他在演出时背对着观众席,甚至无法确定父亲和姐姐是不是听完了终曲才不告而别的。


萨列里一开始并不知道当晚莫扎特失落到庆功宴上言辞寥寥的原因——演出非常成功,他坐在包厢里第一个喊出“brave”,全维也纳的人都为这样美妙的音乐而欢腾。莫扎特甚至兴致勃勃地在海报的宣传上给自己冠上大大的“乐长”二字,很明显,萨列里对于这种“僭越”的行为只有无奈地笑了笑:“或许海报应该再做大一点,您说呢沃尔夫冈?”毫无疑问的,单从音乐的角度来讲,莫扎特担得起任何高贵的称号,而他的家人合该为这样的胜利而骄傲,而不是拂袖离去,徒留下破碎到无法修复的关系和如同破絮一样的残存爱意。

  


(四)


“papa对我不够满意吗?究竟要我怎么做呢?”


1791年的冬天,萨列里刚刚开始享受起难得的自在时光,并没有意识到身边悄然逝去的除了年少赏识的君主外,还有更珍贵的精灵马上就要回归天堂。这不怪他,按照精灵本人的说法,在从小的旅欧和无休止的表演下,自己曾无数次见过死神披着黑色斗篷在床前飘荡最终不得不抱憾离去的场面,有一次甚至神父都来了,结果是几位先生拿着蜡烛和银器白跑一趟。莫扎特永远是被上帝眷顾的宠儿,所有人都相信这一点——尽管这一次连莫扎特本人都不相信了——他开始在高烧的时候说胡话,混淆面前的人、曾经的记忆、地点和时间,除了音乐。此刻的音乐不再是上帝给降临在人世间的神祇的礼物,而是塞壬勾引赤子的魔音,莫扎特倒在床上,在分不清康斯坦策和阿洛利西娅的时候,也能准确地告诉苏斯迈尔去书写下流畅的音符。萨列里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去探望了病中的莫扎特,时间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大家的印象里只剩下各种版本的传记里存在的永远长不大的神童形象,而不记得真正的本人究竟曾经是什么模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去过几次,记忆中有关1791的事情,大多都来自苏斯迈尔和康斯坦策的口中。苏斯迈尔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学生,除了按照要求完成《安魂曲》,其他的一概不予打听;而可怜的妻子在丈夫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不断怀疑着爱人的不忠又极度爱着莫扎特。人们说她一开始因丈夫的离开、以及两个孩子的重担疯癫了,才会做出躺在尸体边企图也感染疾病殉情的举动,萨列里也这么认为——不然她何故在传记中疯狂夸大起莫扎特在世俗事物上的天真、穷困和不受认可呢?利奥波德恐惧儿子的独立,于是编造出这样的一个假象,却没想到在十几年后再由他的妻子和姐姐共同加固起这样的印象,至此把“长不大的神童”永远根深蒂固地刻在所有人心里。


“papa对我不满意吗?他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不爱我了。”


躺在床上的莫扎特又虚弱地追问了一句,萨列里想起来了,他确实在十一月的时候登门悄悄探望过,被照顾的病人可能并没有认出来到访的是谁,才会吐露出这么私密的问题。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萨列里努力地回想当时发生的一切情况:好像就是这么个昏暗的小房间,床上厚厚的被子中间还夹着乐谱,一边的椅子上都摆着水杯和药粉,莫扎特肿胀的手指扯住萨列里垂到床边袖口的蕾丝。或许是衣料冰凉的缘故,他可能把这道蕾丝当成康斯坦策了,萨列里这么想,他隔着寸毫的距离都能感受到高烧病人的体温。


其实是您太令人满意了,而过分的优秀会让大多数人、甚至是爱您的人产生一种恐慌,没有人会喜欢不受自己控制的事物,也没有人愿意自己爱的人距离自己是那么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在这样深邃又不可分割的爱意中,您的才能成了原罪,成了无法忽视的负担和隔阂。您天生就不属于任何人,可惜他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或者说,是真理。


萨列里报复般地涌现出这些想法,他甚至不用去看被子里夹着的到底是什么音符,也知道一定是同样优秀到极点的音乐。多么会遭人嫉妒、多么会惹人疯狂的天才,无论走到哪儿都有王公贵族争着聘请,无论哪个剧场都会获得女演员随着书信偷送来的洒着香水的手帕。这是他近乎和神一样的代价吗?萨列里感到袖子又被拽了一下,他的天才渴求一份答案,于是萨列里咽下了所有刚刚的想法。


“您是一位颇具天赋的优秀的音乐家,莫扎特先生,这完全是您的成就,和您的父亲无关,他应该为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自豪。”


“那你爱我吗?”


萨列里在床边跪下来,好让那只因长期演奏都变形了的手可以抚到胸口的丝绸,他不想计较莫扎特到底将他当做了谁、


“Ti amo per niente.”(I love you for nothing.)



(五)


“老师?老师?”


年轻的沃尔夫冈已经站起身拿上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准备离开赶往晚上的宴会,至于萨列里这边,看起来没有多大的事情,他会在维也纳停留一段时间,明天或者后天,他想着等老师的状态逐渐好起来后再来交谈他这些年在布拉格学习的日子。至少在今天他解开了最大的一个心结,年轻人的忧伤也总是会很快过去,被接下来热闹的舞会取代。于是他草率地和老师告别,亲吻了萨列里的手转身离开,在走出大门的时候隐约听见身后叫他的声音。


“Mozart。”


“Oui?✨”


沃尔夫冈合上笔记本,现在,他记录完最后一次见到安东尼奥·萨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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